2011.11.28 瓦拉納西《4》

 
清晨五點,鬧鐘一響,我睜開雙眼,明顯感覺自己的身體狀況似乎好多了,於是默默地在心中感謝印度教的三大天王的庇佑,梵天、毘濕奴和濕婆神,終於讓我擺脫苦難、遠離疼痛,心中暗自承諾未來的旅程中必定盡我微薄的力量,回饋這個我所熱愛的印度國度。

清晨的恆河邊,眼前一片灰灰濛濛的,薄霧中帶著冷酷的寒意。我圍上圍巾,穿著輕薄的外套,慶幸自己出門前因懶惰而將廣受遊客們喜愛的阿里巴巴〈類似燈籠褲〉直接套在睡褲外,僥倖地逃過了寒風刺骨的折磨。我沿著河壇邊漫步走去,看著一位又一位虔誠的本地信徒,無論是老人、小孩、還是僧侶,個個不畏寒冷的浸泡在冰冷的恆河水中誠心沐浴,雙手合十重複著祈福的儀式,絲毫沒有因為一點寒冷而顫抖身子的跡象,不禁感嘆宗教的力量果然偉大。
 
穿著鮮豔紗麗的婦人,連著衣服一起浸泡在水中,緩緩地掬起河水置於手掌心,接著高舉雙手讓河水滑落到頭上,順著髮梢流下。那畫面美的令人難忘,看得我如癡如醉,望洋〈河〉興嘆。


兩個小時候過後,我返回旅店補個小眠,直到中午才出門到SPICY BITES用餐,然後繼續漫無目的的走在恆河邊上。途中,我們又遇見了前天那位擁有一張舌燦蓮花嘴的奸巧男孩,但不知道為什麼,他今天所講的每一句話,都讓我感到無名的厭煩,心中有股莫名的嫌惡感。

他先是邀V喝茶不成,接著又找我們一起去逛市集,然後又不停的問東問西,問我們要去哪、問我們要幹嘛、問我們有什麼計畫,一路緊跟在後,問到我們的表情已明顯表現出相當不悅,但他老兄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該閉嘴。後來聽到我們想要搭乘小船欣賞恆河上的美麗風光,他眼睛一亮,開始竭盡所能的企圖說服我們去搭乘他朋友開的船。最後,我們寧願花100R搭了別人家的船,也不願讓他得逞,但卻萬萬沒想到,這又是另一場災難的開始。

上了船之後,原本我跟V很有默契的打算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各自享受眼前的恆河景致,但不識相的船夫卻不停地發問,亂了我們的閒情逸致。先是問我們兩個怎麼那麼安靜,然後開始丟出一連串的問題,期待我們鉅細靡遺的回答,包括,在這裡待了多久?打算要待多久?去了哪些地方?看到了些什麼?喜歡印度什麼?為什麼選擇印度?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好多個為什麼。

我跟V意興闌珊的輪流簡單回答船夫的問題後,已展露出不希望再受到打擾的樣子,但船夫卻不甘寂寞地繼續拋出惱人的歷史考題,例如,瓦拉納西為什麼叫瓦拉納西?你們知道瓦拉納西之前叫什麼嗎?那它又為什麼要改名叫瓦拉納西?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再次,好多個為什麼。

對於船夫一連串的十萬個為什麼,我跟V實在是懶得答腔,於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敷衍船夫,直到我們漸漸開始耐不住性子,便索性默不吭聲,讓船夫一個人自問自答。但他老兄也不是省油的燈,以一副不可置信的輕浮表情對我們說「我的天哪!你們來這裡竟然什麼都不知道!那你們到底是來這裡幹嘛的啊?」接著口氣相當不屑地繼續說「你們這麼沒有知識,一定是因為你們沒有上過大學吧?」甚至還對著我說「而且你還來了兩次!竟然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不知道!」

我跟V先是傻眼,當場臉一沉,一股怒火瞬間油然而生,原本美好的興致終究隨風消散。

自此之後,他老兄講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問句,我倆都完全充耳不聞,我甚至連正眼都沒瞧過他一眼。滿腦子都在想該如何把他敲昏,然後推下恆河,心想不知道溺死在聖河裡能不能永不超生。更扯的是,一個半小時過後,船隻靠了岸,船夫竟然還有臉問我們要不要再付費延長乘船時間。

付錢給你繼續羞辱我們嗎?

下了船後,我倆心中的怨念依舊難消,原本應該在船上詩情畫意的欣賞恆河景致的,結果興致完全被毀了不說,竟然還被莫名其妙的羞辱了一番,簡直把我們氣個半死。「剛剛真的應該把他推下水的!」V說。

走在河壇邊,我突然一陣尿急,一時興起便好奇地想體驗本地男人豪放的在恆河邊撒尿的滋味,但我左顧右盼就是找不到適合低調小便又不至於過份招搖的地點。突然有一名印度中年男子見我在河壇邊東張西望,竟然看穿我的心思,比手畫腳的對我表示「你可以站在那裡尿尿,沒問題的。」我尷尬地趕緊逃離現場,結果他又再次朝我揮手示意,對著我離去的方向指了又指,笑著表示「你想要在那邊尿也可以。」我尷尬地又好氣又好笑,V卻早已笑得東倒西歪。最後,我還是決定憋到膀胱炸掉再說。

 
之前搭船的時候,我們經過了Harishchandra Grat河壇附近,那是一個小型的火葬場,所以我們已經在船上親眼目睹了整個火葬儀式的過程,當然,第一次來到印度並造訪瓦拉納西時,我其實也反覆觀看了好幾次,所以對於恆河的火葬儀式並不陌生。當時甚至還刻意挑選了住在火葬場後方不遠處的小旅店,只為了可以更貼切的感受這個城市的獨特面貌。於是,每天窗戶一開便可清楚的觀賞到這個不尋常的火葬景象。每晚夜深人靜時,屋內甚至還會傳來陣陣燒薪材的煙燻氣味。雖然有些毛骨悚然,但我卻不以為意。

據說這裡的火葬儀式女性家屬是不能參加的,因為本地人認為女性生性脆弱,怕他們會在儀式的過程中哭泣,但能夠死在恆河本是一件非常神聖且值得高興的事,所以火葬場幾乎清一色全都是堅強的漢子,是不容許有人在現場哭泣的。而且,印度教徒是沒有墓地的,只會在逝世紀念日當天祭拜祖靈。

不知道為什麼,在瓦拉納西,死亡似乎變成了一件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情,完全沒有任何一丁點的感傷或恐懼的成分存在,彷彿一切都是那麼的祥和及自然。

我還記得第一次觀看火葬儀式時,曾經看到一家大小在恆河前跟往生者一同拍照留念,那一幕令我印象非常深刻。家屬卸下往生者臉上的白布,露出死者已成乾癟蠟黃的面容,然後一群人就這麼圍繞在過世親人的身旁一同合照紀念,家屬們的臉上甚至還帶著一抹微笑。那一幕,看得我滿是感動。

後來我才知道,對於印度教徒而言,他們終極一生都希望未來死後能夠將骨灰灑入恆河中,以洗淨罪障、從輪迴中解脫,這便是他們最大的幸福。但並不是所有家屬都有能力陪同過世親人走完人生最後的這一段路,於是有幸來到瓦拉納西的親友,便會拍照回去給其他無法到場的人看,讓他們安心,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家人已經順利的重回母親〈恆河〉的懷抱。

於是,既然看過小的火葬場,一不作二不休,我們便決定步行到Manikarnika Ghat河壇,瞧瞧瓦拉納西最著名的〈大〉火葬場。

根據白目船夫表示,小的火葬場是專門給住在瓦拉納西的本地人所使用,大的火葬場則是給來自印度其他城市的往生者使用,於是這裡總是人〈屍〉滿為患,幾乎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冒著縷縷白煙。

據說被搬運過來的死者,會先被安置在祭祀濕婆神的Tarakeshwar寺廟中,因為只要濕婆神在往生者耳邊低語“救世真言”,就能讓生前犯下罪惡的人得到解脫。

我們找了一個視野良好的角落,近距離觀賞火葬儀式。首先,用布包裹起來放在竹擔架上被搬運到河壇邊的往生者,會先被晾在一旁〈排隊〉,等到前一具屍體燒成灰燼後,才會開始執行儀式。接著,死者會先浸泡過恆河水後安置在岸邊,然後將火葬用的薪材覆蓋在往生者身上,淋上燃油,由家人點燃火苗。熊熊的烈火越燒越旺,直到兩、三個小時過後,燒盡後的骨灰便由在火葬場工作的賤民挑出骨骸,然後撒放至恆河中。

通常挑出的骨骸男性為胸腔骨、女性為骨盆腔骨。據說小孩和出家修行者是不會進行火葬儀式的,而是綁塊石頭讓他們直接沉入河底,因為印度教派認為小孩子尚未完全體驗過人生、涉世未深,而修行者則是因為已超脫世俗的緣故。

現在知道這條河有多可怕了吧!

談到火葬場就不得不提到兩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第一,火葬場是嚴禁攝影拍照的,不論是在河壇邊觀看還是搭著小船到恆河中央欣賞,除了這是對死者的基本尊重以外,其實一旁的本地人也都在默默的監視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

還記得上次我的一位大陸友人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便偷偷按了幾下快門,卻萬萬沒想到就這麼被埋伏在高樓往下俯瞰監視的火葬場工作者給逮個正著,於是他便被帶到附近私下約談。當地的長者口頭訓誡了他一頓後,表示這是對死者及其家屬的極大不敬,要他捐獻數百美金才肯放他走,並且要求他當場把照片刪掉,幸好他趁另一名大陸友人轉移長者的注意力時,趕緊偷偷把照片移除後才僥倖逃過一劫。於是為了自保及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每次只要經過火葬場就必定把相機收到隨身背包裡面,免得自討苦吃。

第二件事情是,在火葬場附近參觀時,總會不時冒出似真似假的修行僧或火葬場的工作人員,他們總是冷不防地出現在左右,然後慢慢的靠近攀談。他們會主動對遊客解釋整個火葬儀式的過程,最後利用遊客的憐憫之心企圖說服捐款或捐贈薪材費,來幫助這些從印度各地到此等死的可憐老人們。

捐不捐錢自由心證,但有些老頭實在是很煩人,我曾經就因為薪材費跟一位老頭在火葬場旁槓了起來,因為老頭發現打同情牌對我不管用,於是便每五分鐘就跑來煩我一次,開口閉口都是薪材費,一再的要我捐獻。被問煩的我,一開始還好言相向,後來耐不住性子便索性要他離我遠一點,然後當著他的面直接對他說「捐獻這件事本應該是發自內心的,而不是被人逼迫去做的。你給我聽清楚,我想捐的時候,我自然就會去捐,請你不要一直在我耳邊嘮叨。」

老頭聽我這麼一說,便更加不客氣要我滾蛋,而且是立刻滾蛋!然後繼續對著我叫囂「不捐錢就不要待在這裡。」但很抱歉,他老兄真得是惹錯人了,我並不是第一天到印度,殊不知那趟印度之旅,本人在來到瓦拉納西之前早已先接受過孟買、德里等大都市的無情洗禮,慘遭諸多不平等的無禮對待後,對於這種莫名其妙的言語衝突、強迫消費等不合理待遇,我早已駕輕就熟,簡直就是“一小塊蛋糕”。

各位,印度求生守則第一條:臉皮要厚,要夠厚,要非常厚。

於是,我也不甘示落的嗆回去「什麼時候在這兒觀看要收門票了?什麼時候這條河歸你管了?我現在就是要繼續待在這裡,想走的時候我自然就會走。」語畢,老頭又陸續對著我吠了幾次「不付薪材費就快滾」這句話,最後自討沒趣的默默離開,終於還我耳根子清靜。

二十分鐘過後,我發現老頭纏上了另一對韓國來的遊客。

V離開火葬場後,我們返回Dashashwamedh Grat河壇,看來今天果真是個大好日子,因為小小的河壇邊,竟然同時舉辦了好幾場結婚儀式。

珠光寶氣的新娘不時地將頭紗拉得低低的,看似膽怯嬌羞的跟在新郎身後。新娘的紗麗上纏了一條布由新郎牽引著,我雖不知道是什麼習俗,但看似相當有趣。從頭到尾笑得花枝亂顫的媒人婆則緊跟在新娘身旁,一下拉拉裙襬、一下招呼親友,一群人開開心心的圍繞在新人四周,又是敲鑼打鼓的歡天喜地、又是扭腰擺臀的手舞足蹈,慶祝儀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熱鬧哄哄的。

但說來諷刺,沉浸在歡樂氣氛當中的我們,竟然完全忘了剛剛才告別生離死別的火葬場。

傍晚,我們就在河壇邊席地而坐,與前天認識便跟我們相當投緣的小鬼Bolu瞎扯蛋,直到菩加儀式快開始時,人小鬼大的Bolu便直接把我們帶去最前排的位子,好讓我們可以在最前線清楚地觀賞整個儀式。

後來我們才知道Bolu的父親是在火葬場工作,也就是所謂的“賤民”階級,這些人不但在種性制度中完全沒有立足之地,甚至還被認為是污穢、骯髒的,只要看到他們或是碰觸到他們都會被汙染。所以這些人幾乎是殘喘於社會底層,負責社會最低賤的勞動工作者。

雖然聖雄甘地在世時曾努力改革這樣不公平的現況,稱他們為“Harijan”〈神之子〉,並致力於提高他們的社會地位、保障他們的權利,並且在印度獨立之後,新的憲法也已明文禁止種性制度這種差別待遇的階級之分,但種性制度的意識卻早已根深蒂固的存在於印度教徒的心中,更何況還是在瓦拉納西〈印度教最大的聖地,濕婆神的聖都〉這種宗教色彩濃厚的地方。

於是我跟V突然一陣心酸不忍,便在儀式開始之前買了幾包餅乾和汽水給他,這是我們當下僅能為他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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